有一點不安是好的
                     --by黃明堅 [活著,理直氣壯]

        
我總是歪歪斜斜坐在椅子上,好像隨時可以起身,可以離開。

        不相熟的朋友問起:『我聽說你以前做雜誌,做到一半就跑掉了?』
        『跑掉?我哪有跑掉?』
        對方突然發覺自己失言,趕忙接著說:『不是啦!是離開啦!』
        『我是做到雜誌得獎才離開的。』我鄭重聲明。
        有時候只有碰到不熟的冒失鬼,才能聽到一點關於自己的八卦。
        每次換工作,都有心理準備。不管你在這個崗位上做得多麼賣力、多麼出色,只
要前腳一走開,後面保證有人等著要說一籮筐難聽的話。
        沒有得到讚美,是好事。
        只有死人才會得到大家一致的讚美,但也只限於在葬禮的禮堂裡,出了禮堂,即
使死人也無逃過惡言惡語。
        人的天性是喜歡批判別人,藉以抬高自己。受人評論,表示有看得起你。我們
自己對於別人,不是也整天說東道西,偶爾聽到一些關於自己的風言風語,實在也不
必大驚小怪。
        很少換工作的朋友,難得動一動,往往會受不了身後的蜚短流長;有人氣得整天
嘆息,後悔當初為那個工作付出許多心血,如今不僅沒人感激,反而一個個落井下
石。
        我總是提醒他們,不要期待感謝,要期待傷害。可是好像沒人聽得進去,人的本性
大概也容易犯自以為是的錯誤吧!
        總以為自己是好人,總以為全世界都認定自己是好人。
        唉,才怪!
        常常換工作的人,就像常常失戀的人一樣,雖然不是多光榮,至少不會在相信人
性本善那一套虛偽說詞。
        辭去舊職,回家洗個澡,睡個好覺,明天起來,重新面對這個不盡友善,卻還有
希望的世界。
        希望永遠存在,不管身後的人怎麼想、怎麼看,很快就會再找到一個新工作、新
環境,一切重新開始。
        換過太多地方的人,總是老神在在,不容易被嚇倒、被害死。想隨風飄浮的種
子,它知道哪裡都有土地,哪裡都可以生根發芽,沒什麼大不了,只要唱著歌,隨風
飛,處處可以為家。
        前後做過幾份差事,總是在不得不走的時候離開。一直認為,做一份工作和談一
場戀愛沒什麼不同。一定要有很深的感情,才可能把手邊那麼多困難的問題一一解
決,每天歡歡喜喜去上班。
        然而,感情難免會褪色、變質。一旦往日的深情不再,剩下來的就只是雙方勉強
維持的一分形式。形式裡只有名分、只有關係,缺少了熱情和心心念念的牽繫。
        抽空了感情,仍然可以四平八穩地維持在現有的局面,只是不容易再放光彩,再
創造新的高峰。
        許多關係,都在愛情消失之後,繼續苦撐。
        我對工作,希望能逃脫出這無奈的命運。
        愛情消失的那一刻,就應該轉身離開。真實地面對分離,遠勝過虛偽地守護一個
空殼子。
        我對工作,對愛情,只要求一點真實。而就這麼一點點,往往也是奢望。
        所以只能一再走開吧!
        不問別人了不了解,不想再維繫沒有愛情的關係。
        這世界上的關係總嫌太多,而愛情永遠太少。

        作家紀德曾說:『我總是歪歪斜斜坐在椅子上,好像隨時可以起身,可以離開。』
        換過幾個工作的我,慢慢發現,自己好像也和紀德一樣,變成一個歪歪斜斜的傢
伙,不願意深深陷入椅子的最深處,因為早已明白,隨時都必須起身,必須離開。
        即使後來完全脫出職場,變成一個自由寫作的人,我仍然是歪歪斜斜坐著,隨時
準備在沒有文章可寫的時候,停筆走開。
        不希望寫作只是一種習慣、一種身分、一種不得不維持下去的關係。
        不希望如此疲憊。
        每一本書寫完以後,都可能沒有下一本,也不一定需要有下一本。
        有一點不安是好的,像愛情一樣,沒有任何保證。
        紀德自己就是一粒不安定的麥子。
        保持歪歪斜斜的姿勢,也是保持警覺吧!
        不讓自己陷入呆滯、昏沉,煩悶不堪的處境。隨時可以神智清明地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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